南北差距拉大”是近年来无数人关心的焦点之一,而这种大众的焦虑也确实事出有因:直到2000年,北方的人均GDP还稍高于南方,但如今已经比南方低了近30%。除了直辖市因情况特殊而不论,这二十年来人均GDP增速慢于全国平均的8个省份,竟然无一例外都位于北方。
东北老工业基地看起来转型艰难,原本北方经济最强省份山东也在失速,在所谓“投资不出南宋”的说法出来后,我曾不止一次被人问到:“北方经济的希望在哪里?”我的回答是:在河南——河南很有可能成为北方经济变革能否成功的风向标。
撰 文 | 维 舟
责 编 | 施 杨
说河南是“最南方的北方省份”,并不只是因为河南是北方各省中地理位置最偏南的,而是基于它的中长期表现,再结合其一系列结构性特征,由此判断它的发展潜力。
长久以来,这个地狭人稠的中原省份似乎总给外界一种“贫穷落后”的印象,因而它的潜力很容易遭到低估。河北的人均GDP直至2015年还高于河南,不出数年已被反超;河南与山东人口规模相近,自近代以来的百余年里就一直不如山东得风气之先,但近20年来,两省的经济差距正在逐渐缩小:2000年,河南经济总量仅及山东的60%,去年已攀升至71%。郑州前些年的发展势头更猛,以至于济南人都坐不住了,“比不过青岛也罢了,郑州都比不过是怎么回事”。2020年,由书记市长带队的济南市党政代表团赴郑州学习考察,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当然,肯定会有人说:“这不是河南经济变好了,只是河北/山东变差了。”但如果是这样,那就得解释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河南没有像其它北方省份一样经济变差?
这需要追溯到河南特殊的初始条件。河南近代工业基础薄弱,民国初年稍具规模的仅有焦作矿业和安阳的纺织业,即便如此,1937-1940年抗战时期沿海工业内迁,河南还属于迁出地区,既不是沿海,又不算大后方,可谓两头落空。
在建国之初布局国民经济战略时,第一个五年计划的156个重大工业项目80%都落在北方,其中仅东北就占了超过三分之一(54个),由于资源丰富又有大型重工业基础,一时占尽风头。河南当时虽然也分到10个重大项目,但绝大多数都落户洛阳,总体上它倒是和大多数南方省份共享一个基本特征:人多但工业基础薄弱。
就这样,在北方各省经济结构普遍侧重重工业的情况下,河南却一直被定位为农业大省。时至今日,河南耕地面积占比仍高达47.46%,仅次于山东(48.86%),总面积(792.64亿公顷)则多于山东(751.53亿公顷),仅次于黑龙江。作为全国夏粮第一大省,河南也是粮食储备中心,主粮自给率(151%)远高于山东(88%),是国内仅有的五个粮食净输出省之一(另四个是黑龙江、吉林、内蒙古、安徽)。
2019年全国十三个粮食主产区,河南以6695.4万吨占到全国(66384.3万吨)的十分之一强,除东北三省之外的十大粮食主产区里,就数河南的人均粮食产量(696公斤)最高,几乎比全国平均(475公斤)多一半。
不论河南如何发展,有一点是肯定的:粮食安全始终不能放松。很多河南人都认为,“农业省”的定位束缚了本省充分实现工业化、城镇化,诟病河南缺乏产业基础,但似乎很少人提到一点:河南有时也因祸得福。
建国以来,河南与两湖同属华中地区,是“和南方一起混的北方省份”,经济发展模式也更接近南方各省的路径:密集的人口和庞大的剩余劳动力;缺乏工矿资源、原本工业落后;通过社会经济的内驱转型升级,实现有机增长。
当经济转型时,这样的结构性特征能带来一种后发优势。朝鲜半岛的近代工业就曾一度集中在矿产、水力等资源丰富的北方,而南方则以密集的农业人口为主,然而现实证明:在实现产业转型时,人力资源才是决定性的因素。国内也一样:在市场化转型过程中,东北等老工业基地因为迟迟难以适应快速变动的市场而陷入困境,此时,很多南方省份由于计划经济体制程度轻,转型时的包袱小得多,再借助一套逐步完善的分工体系,在产业迁移的同时吸纳劳动力,逐步提升经济产出。
河南近二十年来的经济起飞也印证了这一模式:市场化机制和交通网络打破了原有的旧格局,加速了人力、资本和商品的流动性,人走出去了,产业引进来了,此时原先的基础薄弱反倒使当地可以轻装上阵,且在市场上享有庞大劳动力带来的优势。
很多人都说,河南人无论在哪里,都吃苦耐劳且相当灵活,这与其说是文化传统使然,不如说是一个生活现实:他们必须在一个竞争激烈的市场上努力生存下去,没有什么“铁饭碗”可以捧。事实上,省内唯一的老工业基地洛阳的厂矿职工同样会有铁饭碗心态,在面临市场转型时比其它地方慢一拍,正因此,有时洛阳被看作是“河南的东北”。从这一意义上说,河南也是中国的缩影:中国之所以能顺利转变为“世界工厂”,恰是因为它计划经济体制不如苏联东欧国家那么牢固,且拥有勤奋、灵活、高素质的庞大劳动力。
现在的问题是:河南在国内正像中国在世界上一样,处于产业链分工的中下游。工业基础薄弱既意味着没有包袱的“后发优势”,但也不可否认存在“后发劣势”。河南不缺“人力”,但缺高端“人才”,它的传统制造业正是这种社会环境的产物,往往规模大但利润低,高精尖的制造业寥寥可数。
当社会经济发展还在比较粗放的阶段,这不算是个大问题,毕竟大量剩余劳动力都还没有被工业化进程所消化,有时这反倒成为一个巨大的优势——富士康落户郑州不是偶然的,因为很少有哪个国内城市能提供如此丰沛、低廉的土地、人力资源,还有哪里能这么快招到30万合格劳动力?然而,尽管这在短期内是有利的,但一旦这一模式固化下来,导致河南被锁定在这一产业链位置上,从长远来看却是相当不利的,因为那是一种低质量的发展。
河南的产业,很多都是靠人力“堆”出来的:作为农业大省,它可以催生出像双汇这样的龙头企业,因为充足的农业资源、人力资源再加上现代管理,就能奠定相当大的市场优势;安图生物在医疗生物检验领域属于国内领先,原因也是它可以靠人力进行大兵团作战,通过对试剂的不断检验,堆出有效的试剂。
像其它省份一样,河南近些年也是各种经济开发区遍地开花。2018年,全国共有国家级开发区552家,省级1991家,其中河南分别有19家和131家,相比起江苏(71家和103家)、山东(37家和136家),河南的经济开发区数量上不见得少,但级别却不够。由此带来的一个问题是:河南各地在招商引资时,能吸引到的资本、技术密集型高端项目相对较少,而这又势必影响当地的产业升级、城镇规划、人才流入等一系列问题。
对河南的孩子来说,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河南教育资源之差,在国内实属罕见:1亿人口的大省,没有一所985高校,211也仅有一所(郑州大学),导致河南人靠读书出人头地尤为艰难。很多河南家长之所以把户口迁到省外,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高考地狱”的现实——“一分干掉一操场”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仅如此,近年来这种内卷还在加剧:一位郑州朋友回忆,她2013年高考时,文科过线20分,排名全省5000名,但同样的成绩,2021年高考就得排到15000名了。郑州的学生已经算是整个河南较幸运的一批了,其余地方更不问可知。这种可怕的高考压力不仅让很多河南学子竭尽全力出省,甚至影响到人才回流——因为很多人不愿意自己下一代面临同样的处境。
尽管如此,很多河南学子仍有着“报效家乡”的浓厚情结,然而,这又可能在现实面前破灭。我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位河南籍高科技人才在上海创业后,一心想把项目引回老家,但回来投资后却发现,当地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以“高科技”名义套钱来炒高房地产。他一怒出走,再也不想回来了。
这就是河南的现实:人人都清楚旧模式已经逐渐走到尽头,河南应当沿着产业链向上爬升,但这却远非易事。高等教育是河南的短板,师资严重不足,但中小学教育的基础却很扎实,导致全省劳动力的优势主要体现在数量而非质量上,与此同时,受制于资本、技术、制度等种种因素,高端产业难以落地,这又反过来导致高层次人才的外流。
如果说这在以前还不是个大问题,那么现在就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了。2001年,在经济总量前十的省份中,河南的实际增速倒数第一,在全国仅辽宁、黑龙江、内蒙古、青海四省区略高,这还是多年来不曾有过的现象。虽然这与河南暴雨等特殊事件有关,但不能不说也因为一系列的结构性问题渐次暴露,驱动经济的引擎逐一熄火,如果还要实现自我突破,就不得不面对深层次的问题。
河南之前在经济上的成功,有赖于它和南方省份类似的一系列结构性条件,然而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仅仅这样是不够的。一如经济学者任泽平团队通过大量分析后指出的,南北差距在根本上,其实是市场化程度的差距。
虽然河南这两年触及到了一些严峻的问题,但如前所分析的,这正是因为它原先“好走的路已经走完了”,却并不像有些人认为的那样已无路可走。事实上,河南仍有巨大的潜力尚未完全发挥出来。
从全国的格局来看,河南真正的优势,无非一是区位,二是人口。地当“天下之中”的河南位于南下北上、东进西出的必经之地,郑州就是作为铁路枢纽发展起来的,由此向外辐射,几乎能在一天内抵达全国各地。对于物流、石油/天然气储备等产业来说,河南是中枢要地,郑州尤其是中部崛起的桥头堡,在跨境电商、进口保税仓、装备制造业等方面有不小的优势,但产业集聚程度不够高,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从2020年人口普查的结果来看,河南0-14岁儿童比例很高,人口结构仍相对年轻, 60岁以上人口占比18.1%,除了西北之外,属于北方老龄化程度最低的省份,而像辽宁达到25.7%。这意味着河南仍可能产生大量新增劳动力,这一优势将在十多年内逐步显现出来。
按户籍人口计算,河南仍是中国人口第一大省,有1600万河南人常住地是在省外,这一规模之大,在全国首屈一指。2021年有8个省份常住人口出现下降,其中河南(减少58万)比黑龙江(减少46万)流失得更多。毫不夸张地说,对自然资源并不丰富的河南来说,人力才是最重要的资源,而在很长时间里,它却没能真正利用好河南籍人才——河南的高层次人才大多在北京、广东、江浙沪等发达地区,在南方务工、各地经商的青壮年更是比比皆是,如果他们的资金、技术、才智得到充分利用,将为河南创造很多机会。
当然,这难免带来的一个现实问题:除了“家乡”的情感因素之外,河南本身是否能为这些省外的河南人提供足够多的市场机会。和其它省份有所不同的是,河南这些年的经济发展主要并非依靠外商投资或资源开采,而是内聚型的——换言之,是需要充分释放无数河南人内生的力量。河南往往被外界看作是一个无穷无尽的劳动力供应库,但事实上,这里的1亿人有着庞大的需求,为何资本、企业人才都往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集聚,却不到河南这个大市场呢?
这当然并不只是河南一地的问题,国内不少省份都有庞大的人力资源,但受制于自身的种种制度化因素,到头来无法充分发挥出自己的潜力,后劲不足。像浙江这样的发达地区,当年也曾被定位为农业省份,但通过市场化机制的变革,它可以吸引人才、资本和技术的流入,源源不断地催生出新的经济增长点,这才是最重要的竞争优势。
河南享有与许多南方省份类似的初始条件,在很长时间里,河南的优势并不在于管理水平和先进理念,而是充足的人力,但到现在,如果没有制度层面的变革,它的人力优势很可能难以发挥。在郑州访谈时,有一位当地朋友恳切地对我说:“普通的郑州人处于没脾气的状态,无所谓高兴不高兴。人们被弱化得太久了,稍微打开一点,可能就是另一番局面。”
如果是这样,那么河南经济当下的困境,最根本的原因恐怕还是政治文化、治理方式、社会生态等制度因素使经济发展的内生动力不足。经济要有活力,就得给民间松绑、赋能,并尽可能地革除制度性障碍。众所周知,这其实就是“中国经济奇迹”的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