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发生的一件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感到有趣。
那时的大学其实很单调,尽管学校在西安城的西南城角,进城很方便,然而一周六天课还有一大堆作业,其实是没有时间去玩的。白天上课,晚上还要上晚自习,去得晚了,连座位都没有,还要提前去占。宿舍每天晚上十点熄灯,然后开卧谈会,七个大老爷们躺在床上海阔天空地瞎聊,主题变来变去总会绕回到女生。班上的那五个女生的大概想象不到她们的一衣一裙一缕卷发都会被这帮大老爷们认真研讨过,话题不太认真心里万马奔腾。
我上的这所大学是以文科闻名于世的,这里曾培养出了贾平凹迟子建孙皓晖雷抒雁冯积岐吴克敬等著名作家,当然地质系也很厉害,据说培养了一大堆石油公司和勘探队的老总,每次校长讲话都很自豪,可惜,这和我们没有关系。因为,我们是这个学校为数不多的理科生,而且是苦逼的数学专业,一听都让人头疼。
我们班共二十人,十五位男生,五位女生,各个藏龙卧虎,别的不说,当年高考数学满分的,我们宿舍就好几位,只不过那个年代高考完分数还没出来马上就报志愿,很多人分考的贼高但志愿没报好,调剂到这所大学这个专业的。很多人不情愿,但也没办法。
学习很枯燥也很累,总得想办法调剂一下,有人喜欢看书,整天窝在宿舍抱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射雕》《七剑》《楚留香》等手不释卷;有人喜欢运动,报个篮球整天泡在操场,然后在水房里脱光洗冷水浴,顺便再鬼哭狼嚎地吼几嗓子;有人喜欢闲逛,十三朝古都的角角落落转遍,花点小钱淘点好玩的物件自娱自乐;有人喜欢画画,有人喜欢书法……总之,每个人的兴趣不同,爱好也各式各样。而我,喜欢去蹭课,尤其是中文系的课。
我自小喜欢历史,也喜欢文学,高二分科的时候正儿八经选的是文科,后来阴差阳错地跑到理科班,由于底子太薄,数学物理学得一塌糊涂,可架不住语文政治分高啊,所以还幸运的考上了大学,更不可思议的是居然学了数学专业,哈哈,太神奇了。
中文系的课不多,作业更少,所以学校搞各种活动总少不了他们,就连学生会都被他们霸占了—-谁有那帮家伙能说会道啊。这帮家伙也神通鬼大,总能弄一帮当时的明星大腕来讲座,由于人比较多,那些基本都是在大礼堂举办,偶尔也请一些学术大牛,只不过这些人比较惨,听众不多,就在各个系里的教室举行,几乎每周都有,海报往报栏一贴,想听就去,只不过去听的一般都是和本专业沾边的,像我这样专业跨度太大去听的不多。
有天下午在饭堂看见一张很粗糙滥制的海报,说著名文化学者肖云儒来学校举办专题讲座,主讲宋代文学,作为一个宋迷,我一看就来兴趣了,草草吃过晚饭,和宿舍一哥们阿康就去了。
阿康来自汉中,也爱好历史,喜好文学,两汉三国那段历史烂熟于胸,曹操曹植陶渊明等等更是心头最爱。听我一忽悠,就和我一块儿去了。
循着海报上提供的位置,我俩早早来到中文系的专用教室,找了个比较居中的座位坐下了。不一会儿,教室里就坐满了人,女孩子居多—-也难怪,中文历史本就是阴盛阳衰,每年校运会各院系排名都垫底,但出尽风头的都是他们,不仅宣传稿写得好,而且啦啦队也很吸睛,再看看我们系的女生,唉唉,不说了。
那天肖云儒的报告很精彩,不愧是文化大家,将宋代文学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只不过,不一会儿功夫,我的兴趣就转移了,眼睛不住地瞄前面一个背影。
那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生,美丽的锁骨若隐若现,裙子的衣料白得仿佛透明,微微反光,就像天使的翅膀,却一点也不暴露。一头黑发湿润、柔软而美丽,彷佛被晨露沐浴过,有种纯真妩媚的气息,背影端静,安静在坐在那里听报告。我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抑制不住的兴奋,故意侧了侧身子,眼睛偷瞄,一张洁白的面容,淡色的眉毛,挺秀的鼻梁,淡红的双唇,眼睛淡静如海,就像异域传说中的公主,神秘而纯洁,简直美得不可方物。
我碰了碰旁边的阿康,压低声音,嗨,看前面那妞。
阿康属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家伙,在宿舍里一般不太爱发表意见,但经常语出惊人,这次也不意外。
这家伙扶了扶眼镜,以一个古玩名家鉴赏古董的眼神在女孩的背影盘桓良久,砸吧砸吧嘴说,鼻子有点翘。
然后就不再言语了。
我心里很郁闷,阿康那句评论一出,我就落了下风。我还处在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境界,而阿康已经提升到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层次,那确实漂亮的、鼻子有点翘的女孩……可在我的眼里,就是阳光。
我仰望阳光,却感觉到自己向着巨大的深渊坠落。
此后整晚,肖云儒再讲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穿着彷佛蓄满阳光的白裙子的女孩,被挺得笔直,头发如一幕瀑布,发丝间小小的装饰都让我着迷。我默默的看着,欢喜而又悲哀,我们之间的巨大差距,宛若辽阔的太平洋。
讲座终于结束了,那个女孩起身离席,或许感觉到了什么,扭过头来冲着我俩微微一笑,双目对视。
倾国倾城。
我的脑海中里立即想起了这个成语,李师师赵香香严蕊或许就是这个模样吧—-哦哦,不对,应该是李清照朱淑贞王朝云,也不对,应该比她们还美。
白皙的脸蛋,淡淡的柳叶眉,白皙无瑕的皮肤透出淡淡红粉,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薄薄的双唇如玫瑰花瓣娇嫩欲滴,一颦一笑之间,清新脱俗。
从阳光融融到阴云密布到下雨只用了短短几秒钟,我呆坐在那里,脑海里火光电石,悲欣交集,六神出窍。
阿康碰了碰我,我才灵台清明,回过神来。
此后很长时间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那个女孩的身影,只不过再没有见到了。
……
时光如同透过紫藤花洒在地上的点点斑光,时明时暗,荏苒的时光就这样悄悄地,慢慢地消逝了,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到眼前。
宿舍的哥们四散了,爱打篮球的彬子上了研,爱溜达的阿广回了户县,熟读三国的阿康回到了汉中,而我却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一个陌生的城市。就像金庸说的:
你看那天上的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是。
一天清晨,我在上班的路上,那天天下着大雨,雨滴在水泥地上破碎。我打着伞,隐约看见一个白影对面而来,是一个女孩,穿了一件红色碎花裙子外搭一件白色外套。
低头匆忙行进,两伞碰到一起,赶紧拿开,一抬头,红裙子在雨中飘动,双目对视……
鼻子有点翘的女孩!
雨声落在我的耳边,彷佛雷鸣,我们擦肩而过。
我打着伞驻在那里,看着她那把碎花伞逐渐模糊,大概站了五六分钟,然后转身离去。
我一生勇敢,但也做过很多懦弱的事,这又多了一件。
……
多年之后,我抱着孩子在街边闲逛,午后的阳光炙烈,白花花的晃眼,就像一场梦境,我恍惚看见那个女孩打着伞,我们在树荫下相遇,默默对立,劈面相逢,我的嘴唇蠕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忽然想起,自己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翘鼻真漂亮。
真的,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