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忙之中,给孩子们写信,是梁启超最大的快乐。
在这些信中,他反复提到这一点。
“你们须知,你爹爹是最富于情感的人,对于你们的爱,是十二分的热烈。”
他的孩子们,没有不盼着他来信的,常常是两三个礼拜接不到他的信,就会撅嘴抱怨。
梁启超一生共生育了9个儿女。
他们全都毕业于欧美名牌大学,且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其中包含诗词文学、建筑学、考古学、经济学以及火箭控制系统等等!)
头像下的小字有写他们的职业
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栋梁!
说的正是梁家!
梁启超、梁思成、梁思永、梁思礼
面对性情各异、生长环境完全不同的9个子女,梁启超是如何与他们相处的?他又是如何实行他的教育主张呢?
通过他写的信,我们或许能一窥其中奥妙。
长女梁思顺(娴儿):诗词研究专家、中央文史馆馆员、外交官夫人。
1898年,梁启超流亡日本,躲到东京的一个院落小住。
隔年十月,李夫人抱着大女儿梁思顺来到日本与他团聚。
从这起,梁启超才比较多和女儿生活在一起。
他的长子、次子、三子、次女,这几个孩子都成长于日本。
这群孩子在家里被称作“双涛园群童”
梁启超、长女梁思顺、长子梁思成、次子梁思永
梁启超非常重视教育,对这位大女儿的期望很高,为她的学业倾注了大量心血。
他为女儿请来家教,专门教她“数理化”,还在家中建了一座实验室。
他常常给女儿讲书、批改作文,一个月就有二十余次,有时甚至到了彻夜。
梁思顺十七岁生日,梁启超特意为她作了一首长诗。
诗前,他写下这样一段话:
“我的娴儿,如今已经年满十七岁了,希望我作一首诗祝贺她的生日。
作文我很内行,作诗却是我的短处,偶然吟诵一下,人们总是笑我。
但女儿的要求又不好拒绝,只能勉力为之。”
字字句句,不难看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无限宠爱。
在梁启超的培养下,女儿从小就是父亲的得力小秘书。
她常常为父亲阅报、读书、收集资料、做翻译。
成年之后,她的四个弟妹先后到美国和加拿大读书,梁思顺作为大姐,便成为了他们在海外的“家长”。
在此期间,梁启超与大女儿的每封书信,几乎都涉及到几个子女的生活和学习。
每一封信,都是他发自肺腑、自然纯真的父爱。
他的这种爱,不仅惠及他的子女,也无私地给予女婿和儿媳。
在梁启超的主持下,大女儿与外交官周希哲结为夫妻。
周希哲,幼年家境贫寒,后在商船上做事,曾得到康有为的提携和帮助,留学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国际法学博士学位。
北洋政府时期,他长期担任驻菲律宾、缅甸、加拿大的领事和总领事,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外交官。
对于女儿的婚姻,他一直洋洋自得,他在写给思顺的信中还说:
“我觉得我的方法好极了,由我留心观察看定一个人,给你们介绍,最后的决定在你们自己,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
好孩子,你想希哲如何,老夫眼力不错罢。”
梁思顺结婚后,多年生活在海外,父女之间便只能通过书信往复。
梁思顺和她的孩子们
梁启超一生写给孩子们的信非常多,这些书信总数或有百余万字,其中写给大女儿的书信最多。
以下是其中一封:
你虽是受父母特别的爱(其实也不算特别,我近来爱弟妹们也并不下于爱你)。
但你的报答也算很够了。
妈妈几次的病,都是你一个人服侍,最后半年多,衣不解带送妈妈寿终正寝。
对于我呢,你几十年来常常给我精神上无限地安慰喜悦,这几年来把几个弟妹交给你,省我多少操劳。
这样的女孩儿,真是比别人家男孩还得力十倍。
你自己所尽的道德责任,也可以令你精神上常常得无限愉快了,所以我劝你不必思家着急,趁这在外的机会,把桂儿、瞻儿(梁思顺的孩子)的学业打个深厚的基础。
长子梁思成:曾任研究院院士,参与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等作品的设计
梁思成是梁家最有“名气”的孩子。
他和民国女神林徽因、民国才子徐志摩之间的三角恋,那可是流传至今。
林徽因和梁思成
作为梁家的长子,梁启超对他的期待更多一些。
梁思成小时候,家里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梁爸爸只能把儿子送到同文学校读书。(梁启超为华侨子弟创办的学校)
该学校离家很远,梁思成每天得赶小火车去上学。
1912年10月,梁启超回到祖国,并凭借他的声望,迅速获得了稳定的社会地位。
第二年,滞留日本的家人全部启程回国。
从此,梁家便在天津安顿了下来。
2年后,年仅14岁的梁思成一举考取了清华大学,开启了他的学术人生。
一日,梁思成骑着摩托车上街,被一辆快速行驶的小轿车撞翻在地,导致左腿骨折,脊椎受伤。
事后,梁爸爸去事故现场查勘,发现在离儿子受伤一寸多的地方,有几块大石头。
他想,若是儿子碰着头部,真是万无生机。
那天,他在日记里写下这句话:到底是不幸中的万幸,逢凶化吉,履险如夷。
因为此事,梁思成出国留学的时间不得不推迟到第二年。
住院期间,梁启超要求儿子一边养病,一边读书。
两个月,梁思成便把《论语》、《孟子》和《资治通鉴》都读了一遍。
梁思成
1924年6月,梁思成携林徽因远赴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建筑。
对待学习,梁思成总是全力以赴,很多人都很佩服他这一点,梁爸爸却在为此担心。
他总是写信给大女儿询问儿子的健康状况。
他说:“你弟弟食用如此俭薄,全无滋养料,如何要得,我决定每年寄五百美金左右,分数次寄去。”
他还对儿子说:“你常常头痛,是令我不能放心的一件事,你生来体气不如弟妹们强壮,自己便当自己格外撙节补救,若用力过猛,把将来一身健康的幸福削减去,这是何等不上算的事呀。”
由这番话可见,梁爸爸对于儿子的担忧,并不全在他的身体,更在他的精神和治学方法。
在同一封信里他还说道:
“不知何故,我时感有异兆,怕你渐渐会走入孤峭冷僻一路去。
我希望你回来见我时,还我一个三四年前活泼有春气的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怕你因所学太专注,把生活弄的太单调,太单调的生活,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
此话娓娓道来,富有感情,带着体温,透着坦诚、平和、真挚与朴素。
儿子所学的是单纯的美术建筑,不适合谋生,梁爸爸预料到他毕业后不好找工作。
于是,他建议儿子转学建筑工程。
但梁思成没有接受这个提议,甚至还把治学方向设定为中国古代建筑。
梁爸爸也不生气,他鼓励儿子说,“你这是一件大事业,而且极有成功的可能,但非要到各处实地考察不可。”
他嘱咐儿子:“你脚踏到欧陆之后,将所看的东西留个印象(凡注意的东西都留它一张照片),回来后供系统研究。若日记能稍带文学的审美的性质,回来我替你校阅后可以出版,也是公私两益之道。”
他还特意随信寄去10多张名片,让儿子到欧洲访问各使馆时,自报家门,请叔叔伯伯们多加关照。
1919年夏天,梁家、林家两位父亲同时想到了联姻这件事。
在他们的刻意安排下,十八岁的梁思成在父亲的书房里见到了十四岁的林徽因。
金童玉女彼此一见倾心,自然相恋,自由结婚。
对于儿女的婚姻,梁启超并不主张完全由家长包办。
他表示,他只负责观察挑选,给他们提供相识了解的机会。
梁思成与林徽因成婚后,他写信给二人,表达他的喜悦之情。
“我以素来偏爱女孩之人,今又添了一位法律上的女儿,其可爱与我原有的女儿们相等,真是我全生涯中极愉快的一件事。”
考虑到梁思成所学,不便于谋生,他提出:“你们结婚后可在家住几年,等到生计完全自立后,再外出创造新家庭。”
为儿女,梁启超总是想得很细、很多,事事都想在前面。
当梁启超疾病缠身时,他仍放心不下自己的大儿子。
他在信里写道,“我们家几个大孩子大概都可以放心,可思成呢?
我就怕因为徽音的境遇不好,把他牵动,忧伤憔悴是容易消磨人志气的(最怕是慢慢地磨)。
思成、徽音性情皆近狷急,我深怕他们受此刺激后,于身体上精神上皆生不良的影响。”
梁爸爸深知林徽因与梁思成在性格上的差异,也写过很多信去安慰和开导林徽因,字字句句都含着一位老父亲的心血。
左起:梁思成、泰戈尔、林徽因
次子梁思永:中国现代考古学家,中央研究院第一届院士
梁思永在几个子女中,是较少让梁启超操心的。
他的学习和工作,恋爱和婚姻也很少有波折。
这和他沉着稳重、善解人意的性格有关。
梁思永
梁思永选择考古学,无疑是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梁爸爸希望儿子能留在他身边做助手,于是帮儿子开辟了一条考古学的道路。
他说,“我做的中国史非一人之力所能成。”
当他听说李济要去山西发掘西阴村遗址,便力主儿子回国参加发掘工作,并多次为两人穿线搭桥。
儿子听从父亲的建议,回国以父亲助教的身份开展工作。
这期间,他参加了西阴村发掘资料的整理和研究。
他第一次用英文,将西阴村的考古收获公布于世。
这篇论文也使他获得了哈佛大学的硕士学位。
学成归国后,梁思永受聘于史语所考古组,投入于繁忙的田野考古工作。
1948年,梁思永与其兄梁思成(建筑学家)同时获选为第一届研究院院士。
梁家威名由此打响!
梁启超的其他儿女
在梁家的儿女里,政治热情是最高的是三子梁思忠。
到美国后,他选择了学习政治。
梁启超得知后非常不安,在信中写道:
“忠忠来信叙述入学后的情形,我和你娘娘都极为高兴。
我不干涉你,但愿你十分谨慎,须几经考量后方可行动。
在行动前先把情形告诉我,我也可以做你的顾问。”
对于儿子的精神,他给予了充分肯定,并说:
“爹爹虽是挚爱你们,却从不肯姑息溺爱,常盼望你们在困苦危险中把人格磨练出来。”
但作为父亲,他仍然放心不下,写信给女儿吐苦水:
“思忠最为活泼,但太年轻,血气未定,只怕进锐退速,受不起打击。
即如他这次行动,原是一种极有志气的举动,但是发动得太猛浪了。
这种过度的热度,遇着冷水浇过来,就会抵不住。
从前许多青年的堕落,都是为此。
我对于这种志气,不愿高压,所以只把事业上的利害慢慢和他解释,不知他听了如何。”
这种既尊重子女的选择,又不放弃引导教育的态度,即便在今天也很是难得。
不幸的是,梁思忠在一次战斗中,不慎喝了路边的脏水,患上腹膜炎,没能及时救治,年仅二十五岁就去世了。
右二:思忠
作为清华四大导师之一的梁启超,除了在清华、南开等大学教学以外,还担任了京师图书馆、北平图书馆馆长等职务。
同时,他还有大量的写作工作,导致日日夜夜繁忙,以至于他的身体出现了问题。
但是,他并未放松对儿女的教育,也未忽略为儿女的学业早作安排。
因时局动荡,社会不能提供安全的学习环境,梁启超便为家中学龄期的孩子们,聘请了一位国文先生,教他们读书识字。
不久,他又请了南开中学的教员,到家里给孩子们补习英文和数学。
可见,梁爸爸对子女的教育从来不肯放任自流。
梁启超
梁家在北美的五个姐弟中,梁思庄年纪最小。
1925年,只有16岁的梁思庄和大姐思顺一起赴加拿大。
因读大学不够资格,只能先读中学。
年轻人心高气盛,最不能受挫,梁启超便写信告诫她:
“至于未能立进大学,这有什么要紧,‘求学问不是求文凭’,总要把墙基越筑得厚越好。
你若看见别的同学都入大学,便自己着急,那便是‘孩子气’了。”
左起:梁启超、梁思庄、林徽因
梁启超生前,他的另外四个子女梁思达、梁思懿、梁思宁、梁思礼年纪都还很小,没能到国外留学,他们的学业都是在国内完成的。
左起:梁思宁、梁思懿、梁思礼、梁思达
幺子梁思礼:火箭控制系统专家,1993年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
梁启超在世时,幺子梁思礼(梁爸爸叫他老白鼻),尚未到读书的年龄。
这却无意中给病重的父亲带去了许多欢乐。
他说:“老白鼻非常聪明,又非常听话,每天总逗我笑几场。”
只可惜,这种欢乐没能维持太长时间。
4岁时的梁思礼
1929年,56岁的梁启超溘然长逝,5岁的梁思礼年幼丧父,便由母亲抚养成人。
高中毕业后,梁思礼随三姐梁思懿赴美留学。
在万般不易的条件下,他获得了辛辛那提大学的硕士和博士学位。
1949年10月,学成后的梁思礼毅然决然回到祖国,参加“12年科学远景规划”起草工作,并负责中国运载火箭的研制。
梁思礼和同学
1956年,梁思礼被任命为导弹控制系统研究室副主任——钱学森院长手下的十个室主任之一。
他人生的科学之路也由此开始。
报效祖国,这是他的父亲,留在他心中的最后执念!
梁思礼和太太
作为父亲,梁启超有时显得很唠叨,心思缜密得像个母亲。
有时他又像个孩子,对儿女们表现出某种依赖。
1928年秋天,梁启超的疾病反反复复折磨着他,让他感到十分痛苦。
当听说大女儿要回国,他很高兴地写了一封信给她:
“我平常想你还自可,每到发病时便特别想得厉害,觉得像是若娴儿在旁边,我向她撒一撒娇,苦痛便减少许多。
但因为你事实上既未能回家,我总不愿意说这种话。
现在好了,我的娴儿最少总有三五年依着我膝下,还带着一群可爱的孩子——小小白鼻接上老白鼻——常常跟我玩。
我想起八个月以后家里的新生活,已经眉飞色舞了。”
可惜,梁启超没能等到这一天,写完此信,不到三个月便离开了人世。
至此,便用最近看到的佳句,为此文画下句号吧。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难留少年时,总有少年来!